他死了,是被活活累死的,世界知道他,可中國卻不知道他。他死了,是被硬生生凍死的,因為他的周遭,實在太冷、太冷......臨終前,這個中學教師留下一道難題,讓整個中國都沉默了。他,就是陸家羲。
1935 年6月10日,他出生在上海一個貧苦家庭,從小成績優異,尤其對數學情有獨鍾。從東北師範大學物理系畢業後,他以專業第一名的成績,被分配到包頭鋼鐵學院任教。而無意中買到的一本《數學趣引》改變了他的一生。
書中記載了“寇克曼女生問題”,它是100多年來,世界無人能解的數學難題之一。他被這道題深深地吸引住了,廢寢忘食,埋頭鑽研,終於,他竟基本破解出了,“寇克曼女生問題”!這實在是令人驚嘆的天才大腦!但誰能料到,他即將會遭遇那麼多的不幸……
1961 年,他把論文:《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納系列製作方法》寄給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。一年過去了,對方回信“可以投稿”沒有肯定,沒有建議,就這樣將他的成果擱置一邊。他苦笑,只繼續埋頭完善論文。
1963 年,他再次把修改過的論文,又投寄給《中國數學通報》。又是一年的等待,而回信只有草率的一句:建議改投其他刊物。
1965 年冬,他把“寇克曼系列”推廣到四元組,投給《數學學報》。又等了一年,退稿信寫著:沒價值!三次投稿,三次被退,他耗費多年心血的研究成果,一次次被忽視、一次次被擱淺。他沒等來世界數學的寶座,卻等來了一場10年浩劫——“文化大革命”開始了。
在這場災難性運動中,他被指責走“白專道路”,被送進乾校,被揪鬥,成了重點批判對象!十年動亂,中國科學幾乎停滯了,但世界並不會因此停下腳步。
1971 年,意大利兩名數學家向全世界莊嚴宣布:“寇克曼系列”解決了!這枚世界數學金牌從此永遠屬於了意大利!意大利人將永遠引以為傲!而此時的他,正在包頭市24中的一間小破屋裡,一邊嚼著乾硬的麵餅, 一邊還在一無所知的搞著研究。可憐的他,還以為自己緊握著“寇克曼系列”的成果,還在傻傻等著有一天國家能把它公開。閉塞的地區、貧瘠的資源,整整8年,他竟一直都不知道,這枚獎牌早已跟他擦肩而過了!也已經跟中國擦肩而過了!直到1979年,當他看到了從北京借來的《組合論》雜誌,他“啊!”的一聲大叫,隨即淚流滿面,《組合論》雜誌白紙黑字的寫著:寇克曼問題在國外已於1971年被破解了。
破解者是意大利的數學家!他崩潰發狂,嚎啕大哭,這樣的結果,他怎能接受?!要知道,從1961年起,他就已經得到了“寇克曼系列”的成果!意大利數學家的證明比他的證明晚10年!但卻比他的論文先問世8年!
18 年裡,他一次次投稿,卻一次次被拒,這項科研成果就像垃圾一樣,被各個部門丟來丟去。從沒有人在意他,更沒有人在意過他的研究,
而他,就像一個傻子,被所有人愚弄!失去了,他的青春年華!失去了,祖國學術最好的前進歲月!失去了,中國問鼎世界數學巔峰的絕佳機會!
他的淚水在草稿紙上,乾了又濕、濕了又乾,結局已定,多說無益,再見了,18年的心血苦熬,他與“寇克曼系列”永別了!但他並沒有因此一蹶不振,而是很快抬起頭,望向數學王國的另一座高峰——“斯坦納系列”。那是與陳景潤“歌德巴赫猜想”,齊名的另一大世界級數學難題!他有才華、能實幹,可是他缺少時間。
老實木訥的他常常被校方要求加班補課,也承擔了繁重的雜物工作,怎麼才能擠出時間搞研究呢?他請求學校不再教畢業班,又請求教育局去非重點中學任教……這是多麼卑微的請求啊,甚至有些可憐、無助,但是,這些也都被拒絕了!
時間不夠,他只能熬長夜,長期高強度的腦力勞動,使他患上神經性牙痛病,常常疼的整夜難眠。醫生建議他放緩工作、注意身體,他怎捨得在治療上花時間,心一橫,索性拔牙。不到一年時間,滿口的牙竟然都被他給拔光了……雙腮塌陷,瘦的幾乎脫相,妻子看他這樣忍不住偷偷落淚。
終於,1980年,他完成了“斯坦納系列”論文。他再次登上了世界數學的巔峰!他激動的目光炯炯,可神情依然肅穆。之前的經驗告訴他:能發表,也許比解出這道難題更難!而他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。
稿件寄到北京,又是石沉大海!杳無音信的等待,死一般沉寂……再有才華又如何?!再有抱負又如何?!他始終活在權威部門視線的死角里,泱泱中華竟看不到這個數學王者!
抱著背水一戰的悲壯,他破釜沉舟的給美國《組合論》雜誌,寄出了他的研究論文,沒想到,竟很快就收到了回信:“如果是真的,這將是一個重要的結果。”拿著信紙,他激動的發不出聲音,他的研究成果終於被認可了!馬上,他把相關6篇論文相繼寄往美國,僅僅一個月,他就收到了全部回信。一個月啊!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,他的學術論文經過中國、美國、加拿大,又從美國返回中國,五段跨國旅程,僅僅用了一個月。相比之前每封信都要等一年的時間,這簡直就像是奇蹟!
多倫多大學門德爾松教授在信中寫:“這是世界上20 多年來,組合設計方面最重大的成果之一。”捧著這篇信紙,他閉上眼睛緊抿著嘴唇,淚水無聲的簌簌而下。1982 年5月,他做了一個重要決定:接受哥倫比亞大學的版權簽約書,不收取任何報酬。消息傳出,各種聲音紛至沓來,有人勸他:何不等等?還有機會取得報酬。有人酸溜溜的諷刺:讓外國人發表,就是不愛國。但這些聲音他統統不在意:決不能讓“寇克曼系列”的悲劇重演!
之後的1983年1 月,《組合論》雜誌給與他的論文極高評價;3 月,他的三篇論文出版,撼動了世界組合學領域;4 月,《組合論》雜誌發表系列論文,他的名字徹底響徹了西方數學界......但諷刺的是,國內竟還對他一無所知!
中國有關單位向加拿大門德爾松教授,和滑鐵盧大學郝迪教授發出邀請,請他們到中國講學,他們卻感到十分吃驚。門德爾松驚訝地問道:“請我去講組合數學?
可你們中國不是有陸家羲博士嗎?”外國人的話好像特別有分量,主辦方馬上邀請他參加學術會議。他奮鬥半生未能摸進中國科研大門,如今竟被門德爾松這一句話,實現了。終於,他被自己的國家、自己的同胞看見了。可中國的彗星,為什麼偏要等外國人推薦後才被重視呢?!
但即使他已名揚世界,包頭九中和教育局領導卻不知道。在包頭,他依然是一位普通的物理教員。要參加學術會議,就必須向校領導請示差旅費。
領導問:“中國組合數學首屆學術會議?沒聽過!這和我們九中有什麼關係?”他語塞了,他想說:“和九中沒關係,但和中國的學術命運,和祖國的振興有大關係!”但他不能這麼說,這不是他的性情,有違他學者的自尊和品格。最終,還是妻子籌借了400元路費,他才得以參加這次劃時代的會議。
7 月25日,中國首屆組合數學學術討論會在大連開幕。加拿大門德爾松先生向他提出邀請,請他到多倫多大學工作。他婉言謝絕了,說:“我國組合學還不發達,我要留在祖國。”門德爾松笑了,欽佩的望著他,還把多倫多大學的校徽贈給了他。會議中,他以特邀代表的身份走上講台,用中文向全世界數學界宣布:我已經證明了“斯坦納系列”!頓時,全場沸騰了!
會後,無數惜才的手伸向他:中國應用數學研究所副所長,推薦他到合肥講學;華南師院、華中師大、蘭州大學、大連工學院、哈工大、黑龍江大學邀請他到本校任教;內蒙古大學陳子歧副教授連拉帶勸:“還是留在內蒙大學的好!”這顆金子,終於被人發現了,但並非所有人都發現了......
9 月,包頭市九中校長,收到了來自多倫多大學的一封信。斯特蘭格威校長和門德爾松教授,誠懇的邀請他去加拿大講學,這兩個外國學者,愛惜人才就像愛惜鑽石,不論國界。但九中校長卻對此不屑一顧“又不會提高升學率!去什麼去?不過信封上的郵票倒是入了校長的眼:“呦!外國郵票啊!這花花綠綠的,真是少見!好看!”......
1983 年是陸家羲年,而1983 年,也是他幾乎被累垮的一年。數學研究、論文發表,教課任務……這個數學天才並沒有被單位厚待,反而給他增添了更多工作。武漢會議期間,他本來可以放鬆幾天,但他並沒有。他忙著整理講學稿,忙著思考“斯坦納系列”完稿論文。連鞋子露出了腳趾頭,
他都不捨得再去買一雙。他明白,時間和金錢他都浪費不起!
武漢會議結束了,他本可以等待會議方購買返程臥舖,可以偷閒遊覽一下珞珈山的美景,休養疲憊的身體。可會議結束後他立即踏上了歸程。
他一心想的是:路費報銷尚成問題,食宿還要自費,不能再給國家、家人添負擔。到了車站,他真的好累,好想躺下來,哪怕在長椅上躺一下也好啊,可是不行,他還想趁等車的幾個小時,再去一次北京圖書館……
搖搖晃晃的列車到站了,他終於回到了包頭。可這離家還有那麼遠,他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在汽車站前排隊等車。車來了,人們蜂擁而上,他被人群擠到了最外面,他從不擅長爭搶。半小時後,又一輛車來了,他又被擠到了外面。輕輕嘆氣,睜著熬紅的眼睛繼續等。
他不怕等,也不想爭。這麼多年,在包頭工作被人家當包袱一樣踢來踢去,他爭過嗎?在九中教課由人任意安排繁重的課時,有時一周高達15節課,他爭過嗎?科學論文多少年石沉大海、無人理會,以至發生“寇克曼”的悲劇,他爭過嗎?為祖國贏得了至高榮譽,可外出研討開會的路費卻沒有保障,他爭過嗎?就這樣,他一直等、一直等,等到最後一輛車來,他才上了車,強撐著站到了終點。回到家,把衣兜里捨不得吃的桔子,拿出來分給女兒們,便一頭栽倒在床,累的再也起不來。妻子幫他蓋好被子,他虛弱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,就閉上了眼睛。而所有人都沒想到,這個微笑竟是他最後的告別!
1983 年10月31日凌晨一點,他永遠的離開了。那一年,他才剛剛48歲。他走的太早、太寒磣,躺在土坑上,依然穿著那雙露著腳趾頭的鞋。
一句遺言都沒有留,只留下了15箱書和400多元外債,再就是抽屜裡尚未完成的,“斯坦納系列” 最後一篇論文。
在他去世當天,妻子收到中國科學院寄來的45元錢。其中28元是從大連到合肥的路費;9元是他買的一部數學新作報銷款;剩下的8元,是他為人代審稿件的酬勞。他一生中唯一從出版部門換來的報酬,就是這8元!
陸家羲(右)
他死了,死的一貧如洗,死的不聲不響。包頭市新市委、市政府的領導同志來了;中國數學學會內蒙古分會主席來了;內蒙古師範大學數學系主任來了;好友和學生們慟哭著走向他……。
斯特蘭格威校長發來唁電:“門德爾松教授和我對此非常沉痛,這對世界數學無疑將是極大的損失……”12 月,《人民日報》、《光明日報》、《文匯報》、《內蒙古日報》,同時刊登了他的訃聞。《人民日報》報導的標題是:“拚博20 多年,耗盡畢生心血,中學教師陸家羲攻克世界難題斯坦納系列。”
人們終於看到了他的偉大、認可了他的成就,但這些關注和愛護,都來的太遲了!
他走的不甘、走的憋屈,受了太多白眼,凹陷的眼眶再也盛不下一滴淚水了。再難的數學題,他都解出來了,但卻解不出中國社會復雜的人情和關係;再難的科研路,他都孤獨的走過來了,卻敲不開權威機構哪怕一丁點關注的門!
他解開了世界性數學難題,但卻留下了一道更難的現實問題給我們:為什麼會出現“寇克曼系列”的悲劇?為什麼會有英才早逝的遺憾?為什麼要以死亡的方式,才讓人們記住了他的名字?這是一道在中國太難的題,太難,太難……
而今,那個時代早已成為歷史,那段黑白歲月已定格在膠片裡。然而,他的名字仍舊被很多人所遺忘!世人皆知陳景潤的“哥德巴赫猜想”,但如今又有多少人知道,他曾為祖國作出的巨大貢獻與犧牲?!這樣的默默英才,我們怎能忘記?又怎麼能忍心忘記?!
他留給那個時代的中國,是一個難題、是血色的哭泣,更是鞭策和鼓勵。他走了,但他的精神永不散;他哭了,但後代千千萬萬個像他一樣的科學家不能再哭!
千年中華,雄姿沃土;逝者一問,縱今穿古。2020年,陸家羲逝世37週年,祭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