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金:俄烏衝突升級是世局徹底改變的開始

編者的話:

  西方文化,包括俄羅斯的政治文化都過於激進,總是絕對的黑與白、善與惡。而中國觀察世界的思維和角度是健康的,但西方國家觀察中國的思維和視角並不那麼健康,其中存在著一些不正常的、甚至是病態的思維和角度。

  在愛女杜金娜8月不幸在莫斯科郊外遇襲身亡后,承受巨大痛苦的俄羅斯哲學家亞歷山大·杜金近況如何? 被視為俄羅斯當代「新歐亞主義」代表人物的杜金,怎麼看當下的俄烏衝突與俄羅斯現狀? 在被一些歐美媒體瘋傳為「普京大腦」、「俄羅斯智囊」、「國師」後,杜金如何講述他與普京的「特殊關係」? 對於中國自身發展和應對外部挑戰的表現,他又有哪些評價? 請看在俄羅斯調研的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王文,與杜金進行了一次訪談。全文如下:

我與普京之間沒有任何聯繫

  王文:首先對您痛失愛女表示慰問,對杜金娜不幸遇難表示哀悼。 受俄烏衝突影響,近幾個月來,俄羅斯國內發生多起針對平民目標的襲擊事件。 俄羅斯當前的狀況如何?

  杜金:我很感謝這種道義上的支援。 杜金娜被害是針對俄羅斯恐怖戰爭的開始,俄境內正處於危急狀態。 這是西方恐怖分子第一次在俄羅斯境內對俄公民進行襲擊。 我們已知道,行動來自基輔...... 儘管美國和英國的情報部門拒絕解釋並譴責這次恐怖襲擊,但我們幾乎可以肯定,他們是針對我,也針對我的女兒,因為我們是一體的。

  我想再次強調,我在俄羅斯沒有任何官方職務,也沒有參加發生在烏克蘭東部的特別軍事行動。 令人不安的恐怖行為是針對知識份子的,因為我們所言所想而被謀殺,這是前所未有的。 杜金娜和我沒有做任何可以被認為是參與軍事、政治或行政方面的事情。 而這就是戰爭。

  歐盟對我實施制裁,因為我對特別軍事行動的神學基礎進行了解釋。 因為你的理念而被謀殺,這悲劇性地展示了思想是多麼重要,這是用生命在做賭注。 但如果你是戰士,你應該準備好在戰鬥中死去。 如果你作出政治決策,你就應該準備好為你的決策“埋單”。

  俄羅斯正在發生深刻的思想革命,俄烏衝突升級是徹底改變的開始。 上世紀90年代,俄羅斯接受西方霸權、西方制度、西方價值觀、西方政治民主,以西方為榜樣,認為西方可以做自己的“救命稻草”。

  這就是俄羅斯和中國的區別。 俄羅斯當時背叛了國家的獨立性。 普京2000年出任總統,執政後開始為俄羅斯的獨立自主而戰。 但過去22年,俄羅斯卻一直在西方制定的規則下無法掙脫。 從一開始,這就是西方所希望的——以此來削弱俄羅斯,對俄進行打擊。

  普京總統試圖調和俄羅斯崛起與融入全球化之間的矛盾,但這是不可能的。 在特別軍事行動開始后,矛盾的不可調和性達到極點。 普京不得不對此作出激烈反應,但是俄羅斯社會並沒有為此做好長期準備。 我們試圖調整社會理念和自我評估,以適應所處的情況,這是非常激烈和戲劇性的過程。

  王文:關於俄與西方衝突的不可避免性,記得您2008年就寫過一篇文章。 但通常對於中國學者而言,會提出避免大國衝突升級的建議。 如,哈佛大學艾利森教授提出中美的“修昔底德陷阱”時,中國學者會反駁這種“預言”。
我想與您探討的是,為什麼俄羅斯的精英們沒有能盡力避免衝突升級呢? 或讓決策者採取比特別軍事行動更好的辦法?

  杜金:這同個人與群體的意識平衡有關。 俄羅斯社會很特殊,領導者必須向全社會作出安全保證。 如何調和這種關係,一直是普京所考慮的。 接受西方與保證俄羅斯獨立自主是一組矛盾。 普京希望調和矛盾,保持某種平衡,但這種平衡是很脆弱的。

  普京一直試圖保持與西方的和平發展,不使用軍事手段,避免衝突升級。 但西方欺騙了俄羅斯,戰爭越來越不可避免。 很可惜,從政治、經濟、文化等層面看,我們應該籌備得更好才是。

  王文:您被視為俄羅斯當代「新歐亞主義」的代表人物。 有西方媒體認為,俄近些年的對外戰略中能看到「新歐亞主義」理論的影子。 這也是近年來一些西方傳聞說您是“普京總統的幕僚”,甚至是“普京大腦”的原因。 也有人說,您是當年普京和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溝通的“中間人”。 您對這些說法有什麼回應?

  杜金:我非常支援普京,我們的精神是相似的。 但我與他之間沒有任何聯繫。 我自信比任何人都明白俄羅斯人民和俄羅斯歷史。 這樣說,可能有些不夠謙虛,但我深愛著俄羅斯人民和俄羅斯歷史。

  提到「新歐亞主義」,我認為真實的歐亞大陸一體化理論,應當同時介紹給中國的精英們,而不是此前被曲解的版本。 在俄羅斯,有人把「新歐亞主義」視為是「新殖民主義」 ,而在中國,也有人將其視為「俄羅斯版的帝國主義」。 我們應該尋找各種方式去理解彼此,我所說的歐亞大陸一體化並不是僅僅包括俄羅斯、中國之間的經濟合作,還包括印度、東南亞、西亞的深度合作。

俄羅斯想把'西方'變成世界的一個省

  王文:保持與西方的合作是一種理性與務實的選擇。 我曾多次去過伊朗,這是個資源與潛力都很好的國家,但經濟發展受到西方長期制裁的嚴重影響。 對俄羅斯來說,如果與西方完全「脫鉤」,是否也會像伊朗一樣?

  杜金:西方不只是經濟和科技發達的代名詞,西方代表的是一種意識(形態),包括霸權、種族主義、本體論,可延伸為殖民主義、單極化。 這是西方的本質。 俄已對西方宣戰,被迫切斷與西方的合作,試圖通過戰勝西方霸權,把“西方”變成世界的一個省,而不是世界的中心。 為達到目標,我們要提升自己,把自己“非西方化”,將西方邊緣化。

  俄羅斯靠自己無法完成這個目標,希望和其他非西方國家共同抵抗西方霸權,我們一起也許能夠戰勝它們。 這是多極化對單極化的戰爭。

  王文:在您的邏輯中,世界漸漸地被分成兩極,新的冷戰會開始。 您前不久撰文說,「我們正處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邊緣,西方執著地將我們推向戰場」。

  現在看來,世界已變得越來越危險。 對中國而言,我們不想進入一場新的冷戰。 中國更適合在全球化的環境中發展,也更專注於推動經濟全球化的發展。 雖然中國正在應對與美國的競爭,但仍全力在激烈的矛盾中尋找新的平衡點。 我相信,印度、巴西等其他金磚國家,也都不希望捲入新的冷戰或世界大戰。

  杜金:現在,形勢已不是俄羅斯單方面所能決定的。 我們已越過防線,正與西方進行對抗。

  很多國家的地緣政治觀所面對的是:選擇被海權國家控制還是通過鬥爭爭取成為陸權國家。 作為陸權國家,俄羅斯正在抵抗海權國家。 如果沒有俄羅斯,中國、印度等其他國家也會成為西方的下一個終極敵人。

  我認為,只有兩種選擇,要麼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下生存,要麼像俄羅斯一樣戰鬥。 這是非常重要的地緣政治分析,我清楚我的觀點與中國的觀點顯然不一樣。 不管怎麼樣,我都相信中國的戰略家們能認清地緣政治形勢,避免像俄羅斯這樣陷入當前的處境。

  中國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,是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之上。 從這個方面看,如果俄羅斯不在平衡美國霸權的天平上,那麼,中國就會成為容易被海權國家挑起攻擊性軍事衝突的受害者,但中國是強調擁有主權和希望持續繁榮的國家。 現在,同樣強調獨立自主的印度、巴西、南非、伊斯蘭世界都處在選擇中,但選擇的結果取決於天平另一側對立面的實力。

  我非常認可中國取得的巨大成就。 中國是俄羅斯的主要希望,對伊朗、印度、阿拉伯國家等來說,也是如此。 總之,我們不想和西方對抗,我們是在和宣稱要統治世界、但沒有起到很好表率作用的“西方”對抗。 我們應該為了多極化奮鬥,而不是單極化。

中國應對挑戰時深藏智慧

  王文:應對一些西方國家的挑戰,中國是有心理準備的。 無論是貿易戰、科技戰還是輿論戰,中國的主要應對之道基於兩千多年來的傳統智慧,致力於尋找多元化、溫和的解決方案,並取得不錯的鬥爭成果。 俄羅斯有很大的戰略縱深和資源潛力,如何才能用一種更聰明、更多元的方式來應對西方呢?

  杜金:既成事實的解決方案是特別軍事行動。 我們沒有使用其他更多元的方式,也無法採取其他方式。 特別軍事行動是很差的抉擇,但我們沒有能力用和平方式達成與烏克蘭和西方的和解。 儘管當下的戰局很糟糕,但好過於更差的被(西方)摧毀的情況。

  中國的應對方式是深藏智慧的。 我們應該更多地把中國作為觀察的物件。 中國共產黨能謹慎、穩重地決策,將確保國家利益和推動全球化發展結合起來。 中國在社會、經濟發展的同時,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。 西方沒能通過文化滲透、網路攻擊等方式摧毀中國共產黨,更無法讓中國陷入混亂。

  俄羅斯恰恰相反,西方正試圖摧毀俄聯邦政府的絕對控制權,將其推到人民的對立面。 回看葉利欽時代,西方衝擊的受害者還是俄羅斯百姓。 普京政府正試圖阻止與扭轉這樣的局面,選擇改革和重塑來自我救贖。

  我們現在把希望寄託在俄羅斯的油氣資源上,正在等待西方因能源危機而妥協,這也將促使俄方從其他維度去解決問題。

  王文:我們來討論一下俄羅斯和中國的合作。 這次我在俄羅斯走訪20多座城市,和許多地方官員探討如何在不同層級加強中俄兩國關係,如地方層面、民間層面、精英層面。 我發現,每個層面的認知並不一致。 從頂層設計看,中俄兩國互信合作的戰略意識是充分的,也是堅定的,但是民間層面、精英層面對中俄合作的看法卻非常多元,甚至有一些想法並不利於兩國雙邊合作。 對此,您是怎麼看的?

  杜金:俄中兩國當然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克服,如雙方在文化上的差異,我們應花更多時間去了解對方,提升雙邊合作。 我們需要開闢更多“二軌對話”。 在我看來,人類未來取決於俄中的深層次合作,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有效地瞭解彼此。 我們已是多極世界中的兩極,兩國民眾應為俄中的發展繼續奮鬥,讓兩國關係更加和諧。

  西方社會和俄羅斯其實都不夠瞭解中國的政治與社會結構,在對中國進行分析時幾乎忽略了文化的特殊意義。 中國對做一件事的輕重緩急很有講究。 中國的對外政策是不去激化矛盾,而是去緩和與化解衝突。 我認為,這種文化並不完全是儒學文化,部分也來自道家思想。

  西方文化,包括俄羅斯的政治文化都過於激進,總是絕對的黑與白、善與惡。 中國觀察世界的思維和角度是健康的,但西方國家觀察中國的思維和視角並不那麼健康,其中存在著一些不正常的、甚至是病態的思維和角度。

  王文:2018年11月,您曾到訪中國,並在中國高校講課。 對中國年輕人和同行,您有什麼建議?
杜金:我認為,首先要成為一個“更地道”的中國人,才能比其他人更瞭解世界。 想瞭解世界,就需要先瞭解自己。 如果你不夠自信,對自己國家的身份認同顯得很弱,就不可能認知他國與多極化的未來。